杨光祖:形式与文学的生长

     

       李云雷在《文学与我们的生命体验》里说:“在我看来,《野草》并不是诗歌,也不是散文,也不是散文诗,它是那么独特的一种文体。这种文体的产生,正是鲁迅先生表达内心感受过程中一种挣扎的凝固或定型化。他独特的思考与感受并不能以某种既定的或现存的文体来表达,若按照既定文体的固定规范,他那丰富而独特的生命体验便难以完整地表述出来,而既然要充分地表达,他就不能不寻求一种新的方式,于是他只能突围,只能挣扎,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《野草》。”其实,鲁迅先生的杂文也可作如是观。鲁迅晚年独创出一种文体:杂文,来承载自己特有的思想和情感。从此以后,杂文与鲁迅就几乎合一了。虽然鲁迅之后有很多人写杂文,但有几个人真能写好一篇杂文呢?鲁迅晚年的“杂文”,周作人晚年的“文抄公体”,我个人觉得都非常了不起,是他们对中国文学的一种贡献。而且他们之后,也无人能熟练或成功使用这种文体。一想起这种文体,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鲁迅、周作人,就如一想到“随笔”(试笔),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蒙田。尼采离开他的老师后,很长时间无语、无法执笔,他说,他瘫痪了。后来他找到了格言的形式。他说,它会成为一种潮流。
       优秀的作家,在一种难以克制的创作冲动中,他必须找到一个“形式”,就像大河必须找到一条承载它的河道,如果没有,它就会自己“流”出一条。世界上的河流,它们都有着不同的河道,不同的形态,不同的深度、宽度,不同的温度等等。但不管是怎样的河道,它就是那条河的形式。在这里,河与河道,其实是一体的,水乳交融,是一种生命的呈现。文学,也是如此,它就如一条河,需要自己的河道。不同的作家,不同的作品,就需要不同的河道,这些不同的河流,人类一看见,就知道他们是河,不会误认为是山。一个作家,有自己独特的生命,独特的生命体悟。因此,也就需要自己独特的文体形式,而且表达不同的生命体验,也就需要不同的形式。鲁迅的小说、散文、杂文、诗歌、演讲,都那么与众不同,就因为他的生命体验的独特,他的思想的深刻,还有他为此找到的非常妥帖的形式。于是,鲁迅就成为了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。
       而且,形式里也有一个雅与野的问题。秦腔,高亢激越,适合西北黄土高原,适合表达这里人的苦难生活。但由于文学家或优秀艺术家的很少介入,它的歌词就显得平白直朴,音乐表现也比较单调,更接近于民间音乐,听多了会感到闹。尤其在现在的城市,更是如此。江苏的昆曲,由于有汤显祖《牡丹亭》、洪升的《长生殿》、孔尚任的《桃花扇》,就文辞上一下跃升到了一个很高的层次。不过,昆曲的高雅,也是它现在很难被大众所接受的原因。但真正的艺术总是“高山流水”,一旦大众化,其艺术性就值得怀疑。这里就涉及到一个形式问题,艺术必须讲究形式。作为诗词,作为戏剧,它的台词很重要。江南出诗词大家,出唐宋词研究大家,因为他们懂音韵、懂平仄。不懂音韵者单谈唐诗宋词的思想内容,虽然不失为一个办法,但总是感觉缺了那么一块,从艺术性来说,还未登堂入室。我们古人的古筝、古琴,给人的艺术享受,那是大众文艺无法代替的。
       多年来的政治标准第一,使得我们遗忘了什么是艺术,也疏远了艺术。诗歌成为了口号,小说成为了表达政治倾诉的一个工具,散文成为了小情感的最好载体。一个民族需要大众文艺,这没有错。但一个民族光有大众文艺,是远远不够的。我们必须还要有具有世界水平的文学艺术作品。那么,就不能不注意形式、不研究形式。真正的伟大文学都有它独特的“形式”,因为原有的形式早已经不能满足情感的抒发、思想的流动。
       北宋词人周邦彦的词,一般人很难欣赏,尤其北方人。因为它太细腻,太工而丽,太“形式”了。我们能看懂苏轼、辛弃疾这样的词,因为他们更口号化,更适合国人的呐喊心理,更适合国人的诗传统。李清照说:“盖诗文分平侧,而歌词分五音,又分五声,又分六律,又分清浊轻重,且如近世所谓《声声慢》《雨中花》《喜迁莺》,既押平声韵,又押入声韵;《玉楼春》本押平声韵,又押上去声,又押入声。本押仄声韵,如押上声则协;如押入声,则不可歌矣。王介甫、曾子固,文章似西汉,若作一小歌词,则人必绝倒,不可读也。乃知词别是一家,知之者少。”这里李清照谈词这种文学题材的形式问题,我觉得很到位。陆游《老学庵笔记》云:“易安讥弹前辈,既中其病。”伟大的文学艺术不仅思想内涵深刻博大,它们作为“艺术”,还须有它们唯美的一面。伟大的艺术必须有一种唯美主义在。
       叶嘉莹说:“我所说周邦彦使词发生了一个大的改变,并不是指内容方面的改变,而是指叙写方式上的改变。”她认为最早的小令,完全以感发取胜,在叙写方式上要一针见血。因为小令的空间很小,无法铺陈,必须扼要。后来柳永开始写长调,开始铺陈。她指出:“周邦彦用思索安排的方法写词,他在写景写情时是用勾勒的手段,在叙事时则用小说式或戏剧式的方式。这是周邦彦的特色,也是词在发展历史上的一个很大的变化。”柳永、周邦彦能够以词写词,并发展了词的表现方式,因为他们都懂音乐。叶嘉莹说:“我们以前讲别的词人,他们所作的只是配曲子的歌词,只是文字。可是周邦彦和柳永两个人都懂得音乐,他们所创造的不只是文字,而且还有曲调。”所以,阅读周邦彦的词,就与读苏轼词不一样。王国维《清真先生遗事》说:“故先生之词,文字之外,须兼味其音律。”并认为:“词中老杜,非先生不可。”
       电影大师卓别林塑造的流浪汉形象深入人心,但他只是电影默片时代的产物。在默片时代,卓别林无疑是超人的,无人能及的。他将他哑剧的表演天才与默片时代的电影天衣无缝地完美结合,这才诞生了流浪汉的杰出形象。可是,电影的发展过快,很快就进入了有声时代,卓别林虽然也挣扎着导演、主演了几部电影,如《大独裁者》《凡尔杜先生》等,《大独裁者》还保留了他流浪汉的一些形象,取得了有声电影的成功。《凡尔杜先生》《一个国王在纽约》虽然不错,但总体看与他早期电影无法相比了。他无疑地感到吃力了,因为他独创的的流浪汉,就形式来说,只适合默片。他说:“如果我真的去拍有声电影,无论拍得多好,我也没法超出我演哑剧的水平。我也曾考虑,如何让流浪汉开口说话:或是说一些单音节的短词,或是只嘟哝几句什么。但是,这都不行。只要是一开口,我就会变得和其他丑角一样了。” 
       鲁迅一生一直想写一部长篇小说,可最终没有动笔。我想没有找到一个“形式”,可能是一个很关键的因素。如果说短篇小说是一棵树,那长篇小说就是一座森林。中国人的思维、情感、性情更适合创作短篇小说,而不是长篇小说。我这里说的是现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。中国传统的长篇小说很多其实还是短篇小说的结集,如《儒林外史》,这一点鲁迅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里说“虽云长篇,颇同短制”,是颇中肯綮的。没有贯穿全书的中心人物和主要情节,只是分别以一个或几个人物为中心,其他一些人物作陪衬,形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故事,完全符合中国人散点透视的审美习惯。至于《三国演义》《西游记》《水浒传》都是章回体,也就是属于中国文化特有的说书传统。这种传统,伸缩性特别大,可长可短。就结构来说,也远远没有达到自足的程度。《红楼梦》第一次打破了说书的形式,比较成功,可惜也只完成了80回,并没有完篇。“五四”文化运动之后,鲁迅第一次用全新的结构奠基了中国现代小说,而且无论思想、文才、形式,至今无人超越。但在长篇小说领域,他一直犹豫不前,最终一无所成,用杂文这种更适合自己的文学形式结束了自己的文学生命。
       我甚至感觉到现在为止,中国人创作长篇小说似乎还处于能力不足的状况。我们的很多长篇小说就其内涵来说,与短篇小说没有多少差别。也就是说,我们看到的还是一棵树,而不是一座森林,这与中国人的思维习惯有关。看我们的音乐,一般都是很短的,很抒情的,像西方音乐中的那种交响乐,我们是没有的,而这种交响乐式的多声部、和声或复调,是西方长篇小说的主调。像他们的长河小说、成长小说、历史小说,视野非常辽阔而厚实。欧美的很多长篇小说杰作,它们的结构就用的是西方交响乐的结构。在那种宗教音乐文化的影响下,他们的长篇小说结构,一般来说都是创新不断,而且比较成功。因为他们适合长河思维,而我们更适应短章思维。
       当代中国文学的衰落,就是作家形式感的缺失。我们猛一看当代文学,作家似乎都在那里疯狂地进行形式的实验,五光十色的。但仔细一看,他们只是为形式而形式,并不是出于生命的需要,并不是出于作品的需要,更没有灵魂的突围和挣扎。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批评当代作家丢失了自己的灵魂。在这个文化消费的疯狂时代,众多的作家把眼光盯在了作品的版税上,当然版税不是不可以考虑,只是考虑版税,应该与创作分开。如果创作的时候只想着如何写才能迎合市场、才能畅销,那么这样的写作是可耻的。杰出的作家,一旦进入创作就是进入一种无我的状态、一种迷狂的境界。由于当代作家无法在很高的层次思考人类共同的问题,他们灵魂的不在场,导致他们的技术至上,而不是形式。在这里,技术与形式,必须严格区分开。只有技术,还不是艺术,只有“形式”才可以成就艺术。庄子说的“进乎技矣”就是这个道理。福楼拜说:“风格本身就是观察事物的绝对方式。”
       真正的形式,是自由的象征。庄子说“逍遥游”,一个内心不虚净、没有“坐忘”的作家,是很难真正进入“形式”,并获得一种形式感。诺瓦利斯说,诗人即世界的创造者。一个真正的作家,是具有精神超越的人,他的眼睛并不在世俗的那个层面,他创作只是为充分表达自己的体验和感受,表达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。中国当代作品为什么越来越粗糙、越来越没有细节了?这就是因为他们与这个“世界”的感知方式出了问题。他们的写作是为“别人”或外在的一个目标,而不是出于自己内心的需要,不是为了安妥自己的灵魂。因此,在写作中他们就没有耐心,也就是不“耐烦”,只是很快地从不同的写作对象上“滑”过,丝毫不愿意停留。他们要的是情节,是悬念,是传奇,是票房,是官感刺激。真正的写作就如小孩的游戏,是一种全身心地投入,是细节的玩味、重复,是不断地停留、回味,是一种彻底的忘我。苏联作家布尔加科夫的一段话:“一个作家不论处境何等困难,都应忠于自己的原则……如果把文学用于满足自己过上更舒适、更富有的生活的需要,那么这种文学是可鄙的。”这样的作家不管您如何“形式”,也只是“技术”而已,因为您的“形式”不“自由”,您的“形式”为您的实用目的服务。当然,在“技术”的驱动下,哪里还有“形式感”?
        因此,也就无法形成“结构”世界的能力。没有“结构”能力,文学作品的质量也就可想而知。
        在这样一个疯狂的技术时代,作为真正的作家,我们应该重新思考形式问题,思考形式与文学艺术的神语。
        我们应该而且必须用全新的眼光思考“形式”。


编辑:刘小金